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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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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中的尘埃在炼乳般粘稠的浓雾里缓缓盘旋,天光渐渐沉入深渊,细细的雨滴穿过茂盛的石楠轻轻敲击着地面,发出被吞噬一般的叹息,空气中弥漫着腥腻的暖风,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诱惑。模模糊糊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左右跳动着,她纤细的胳膊用力挥舞着球拍,球撞向墙壁又弹回来,然后被再次拍回去。

“……10、11、12、13,哎呀!”她开心地跳了起来,又笑着向他招手,见他不动,撅着嘴把球朝他抛过来。黄色的小球原本只是安静地沿抛物线坠落,却在距离地面三十公分时突然悬停,然后像被施了咒一样向着他的方向飞过来,猛然变作一颗高速射出的子弹正中他的眉心……

季鸣喘着粗气从噩梦中惊醒。他抖着手抚上眉心,真切地感觉到某种冰凉的东西刺入他的颅骨,耳边也仿佛听见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他的舌尖似乎也残留着弹壳的锈味,湿浸浸的后背正传来若有似无的灼烧感。

这段时间,这神秘的女孩常常会闯入他的梦境,他能看见她长着长长的乌黑的头发,飘动间流溢出不知名的香气,她的肌肤是那么瓷白,笑容是那么甜美,她柔软的嘴唇轻轻张开,黄莺一般的嗓音从里面飘散出来,可就是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迈过长长的楼梯向他走上来,一阶一阶,无限延展,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近,他也努力地向她伸出手去,可她总在指尖相触的瞬间烟消云散。

他一次次奔跑追逐,膝盖却仿佛被灌满水银,每个动作都出枯枝折断的脆响,终于,他抓住了她,那发梢的幽香已经漫到了他的鼻尖,可指尖穿透衣袖的幻影仍再次坍缩成碎屑,喉咙里来不及释放出的呼喊也被抽成真空,那女孩的影子再一次悬浮于空又从台阶上慢慢融化,只剩下她的泪水在空中变成燃烧的灰烬,烫进他张开的指缝。

今夜,子弹射入眉心的一刹,他终于听清了她的声音,那是一声凄然的尖叫。

“姨丈——”

季鸣拧开夜灯让光影驱散黑暗,裸露的胸膛因为过度的惊骇剧烈起伏,黝黑的胸毛上沾满湿漉漉的冷汗,他重新倒在枕上,出神地看向天花板。

梦中那女孩是谁?她为什么会叫他姨丈?

凌晨四点的后园沉浸在一片深邃的寂静中,蔼蔼白雾如幽灵般四处游荡,依稀能看见那条两尺来宽泛着微光的小溪悄然绕过假山,穿过高大乔木的阴影,一路蜿蜒流进窗下的小池中。

从露台上向下看去,一个瘦弱的女人正沿点缀着星星点点灯火的甬道慢慢踱步而来,她不知道想起什么出了会神,在喷泉池边停了下来,静静注视着凝滞的池水。

她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这种披头散发的模样在白日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从二十岁与她结为夫妻开始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她永远都是仪容整肃一丝不苟,即便是敦伦时也不可能见到她有任何多余情绪的破绽。

她微微弯腰低下脖颈双手抱紧自己的肩膀,这种细弱的弧度比以往的任何姿势都更能引起季鸣的怜悯,却也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得让他认识到,他的婚姻是一场错位。

天光渐渐大亮,快活的鸟儿在林间叽叽喳喳地鸣叫。愫心慢慢拾级而上,她抬起头,看见季鸣就站在台阶的高处静静俯视着她,他的额发已经被晨露沾湿,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愫心把长发拢到脑后,尽力压下心中的异样,平静地开口道:“您今天起得倒是早,要在家里用饭吗?”

季鸣点点头,没有开口说话,却在愫心经过他身边时递给她一条批帛。

愫心温顺地接了过来,可这用最轻薄、最柔软的帕米尔羊绒织成的披帛却似有千钧的重量。她几乎记不起来他们上一次聊天是在什么时候,他们是夫妻,一起生活了快要十四年,甚至曾经生下一个共同的儿子,可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的称呼从“广屏”和“愫心”慢慢变成“司令”和“夫人”,再慢慢变成“好的”“嗯”和“是的”。愫心紧紧捏住披帛的手心慢慢出了一层细汗,心脏也咚咚狂跳起来。

晨曦中的两个人陷入一种沉默的尴尬,幸好,一阵“叮铃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种沉默和尴尬。

海副官推开后楼梯的门寻了过来,不意发现夫人也在这里,他仓促跟愫心行了礼便走到司令近前向他附耳低语。

“是吗?”季鸣怒道:“误了我的事他还有脸回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

小五暂时被安置在一处僻静之所,在季鸣印象里,他本来就长得三分人形七分猴相,现在被白色的绷带缠满脑袋只露出其中一只眼睛,原本油滑的眼神里此刻满是一种怂相,看起来既可怜又滑稽,季鸣也掌不住笑了出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鬼模样?”

他们这一批四个都是任安亲自挑出来的生面孔,连陪着大小姐一起嫁到海源黄家的陪房们都不认识,去了之后便立刻分散开来,跟张坚都是单线联络。

据小五交待,端午过后,大小姐突然知会他要求见面,因为不知道大小姐是如何知道的自己,他害怕有诈不肯去见,后来经过张坚同意才去见了一面,见面后才知道大小姐并没有什么急事,只是要求每七日最迟十日必见一次,她会去惠善堂等他。

后来,张坚辗转得到任长官的首肯也同意他按约定的日期前去。直到他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险些打死为止,他和大小姐一共见了四次,根据他的观察,大小姐一次比一次焦躁,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大小姐只待了不到十分钟,眼睛也是红肿的,她说最迟二十五日如果等不到她就要立刻动身回来找三叔。

季鸣沉吟片刻,问他,“你在海源待了那么久,最后一次见大姑爷出来公开露面是什么时候?”

小五想了一下,“六月十九,不会错的,当时是观音菩萨成道日,他陪着几个高僧一起去了明光寺。”

郑伟国道:“你确定没有记错吗?七月底的报纸上还登了他出来剪彩。”又对左右吩咐,“去把那几天的报纸翻出来。”

7月27日的报纸上确实登出来黄仁炯为一家轮船公司剪彩,不过照片是从码头的远景拍过去的,拍得非常模糊,而且旁边一位女士的阔边帽刚好遮住了他的半边脸。

三个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伯培刚刚去世的时候,日光底下无新事,越是这般遮遮掩掩,越是说明有惊世骇俗之事正在悄然发生。丧事办得轰轰烈烈的有,秘不发丧的也有,恐怕也是因为弹压不住老臣。就像老太太当年急召季鸣从德国速归一样,那么想必黄仁焕要面对的局面也不会比他当初好到哪里去。

熊啸春急道:“这么说,大小姐处境不妙啊!”把大小姐像和亲一般嫁到黄家就是他给老太太出的主意,维笙若过得不好,他总是心有亏欠的。

以季鸣对侄女的了解,维笙一直都是个很有手腕的女孩子,她嫁到黄家之后能这么快就站稳脚跟不光是因为她给黄家生了一儿一女,她本人的为人处世也至关重要。大嫂虽然不在了,她和维帧姐弟之间感情是很深的,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女,是弟弟更亲还是儿女更亲呢?他不能不从最坏的打算去考虑。

这其中最好的一种结果,便是她心里仍向着兄弟向着娘家,派人把小五打成这个模样,又全然不是致命伤,好教他滚回来通风报信。

不好不坏,是她跟小叔子唱双簧,不然很难解释她是如何知道的小五,那黄仁焕的意思就不是先拿他们南江立威,不然直接杀掉小五就是了。

还在德国的时候,季鸣曾经偶尔见过一次黄仁焕,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已经可以预见日后的顽劣,几年过去了,他虽然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倒也能称得上心性坚定,他哥哥死后丢下一个烂摊子,不过二十岁出头,他竟能将局面控制住,更是后生可畏。

父兄留下来的这群不服气的老东西,个个都以顾命老臣自居,面对他们,要不就是翻脸直接杀光,不然就只能韬光养晦,可是总得打两场漂亮仗才能教他们服气。

那么,最坏的一种情况,是他打算跟嫂子撕破脸,往南江这边打了。如果把他换作现在黄仁焕的位置,南江不过是疥廯之疾,两家好不容易结成儿女亲家换来这数十年的太平将化为乌有,魏常武才是他的心腹大患,以常理来论可能性并不大。

可张坚等几人到现在都杳无音信,也不能确定小五是不是黄仁焕刻意放了回来,最迟等到十五号,他这边一定要有动作了。

季鸣想了想,写了一个条子交把副官,“去给大小姐发电报,一个字都不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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