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要不要去我家吃饭？我妈妈做了荠菜饺子哎。”

佳音真的很想去，倒不是因为那口荠菜馅饺子，而是着实喜欢春晓她们家那种一团和气的氛围。

春晓她爸爸年轻的时候家里就穷，读书上也没有大的起色，不过天生就通算数，靠聪明自学了财会，从小审计员做起一步步爬进中央审计院。可他这个人不大通人情世故，得罪了上司还不自知，被人家派到南江这里搞“地方财政资金监督”，跟把一只绵羊送入虎口也没什么区别。

好在伯培还算是有胸襟，爱惜他是个人才便把他扣在南江，后来在盛城市政府里谋了个小差事，又娶妻生子便一直留了下来。

他疼爱妻子，娇惯儿女。佳音常常想若是自己爸爸还活着差不多就该是春晓爸爸这副样子。不过，她还是拒绝了春晓的邀请，因为只有中午这么一会儿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她得抓紧一切时间！她揣着从早上的餐桌上抠下来的一个馒头便径直去了学校图书馆。

这段时间佳音已经小有收获，知道了流云镇是在盛城西北方向，出盛城后要先一路向北过桃城、南岗、凌渚才能到逸湖，逸湖往西能直通云川，在这里若是选陆路就得从云州绕到流云镇，也可以选择坐船从云川直达流云镇。

佳音用白纸小心把地图一张张拓印下来，又分别找到这些城镇的方志认真阅读做笔记，不至于到时候两眼一抹黑。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瞄定了一家出售俄文书籍的书店，打算下午逃课去找老板毛遂自荐，下午时人会少一点，这还是佳音第一次向别人推销自己，心里完全没有成算，选人少的时候去无疑是明智的。

关于细节佳音是这么打算的：虽然没有任何足以证明自己能力的纸质证书，但她可以现场背诵一段文章，这个她已经选好了，不要背普希金，因为太常见，她会背诵屠格涅夫《帕拉莎》中最动人的选段，已提前预习了数遍，自信不会有任何问题。

不过，老板也许会提出一些比较刁钻的考问，这就不是机械背诵可以解决的了。这一点她也做了充分准备，塔莎娅从前曾就读于圣彼得堡的斯莫尔尼贵族少女学院，她在这所专为名门女孩开设的学校里度过相当美好的少女时光，把塔莎娅跟她讲述过无数次的那些趣事用流利的不带一丝口音的俄语再讲一遍，她相信老板没有理由不被她打动！

下午的客人确实比较少，可店里也是趁着顾客少正忙着补货，两个伙计跑前跑后把新到的书卸下来，柜台前的一块空地堆满了各式花花绿绿的书籍。有一个男人蹲在那里把书分门别类，他就是书店的老板，姓崔。

看崔老板忙得连头都没有时间抬，佳音不觉打起了退堂鼓，她甚至不知道下一次自己还能不能鼓起这么大的勇气。

这段日子，她趁着杨氏不注意偷偷从她的手包里偷过一些零钱，累计在一起有十二块钱了。人在高压之下是很难继续保持原有道德水准的，何况佳音也不认为偷杨氏的钱是盗窃，那是赌博赢来的，属于不义之财，她是这么开解自己的。可问题在于这可怜的十二块钱是绝对支撑不了她一路从盛城走回流云镇的。

佳音想了想，蹲下来主动帮着老板把书顺齐。

崔老板抬头看了佳音一眼，最近已经看到这女孩好几次了，但从来没见她买过，他没往心里去，随意招呼道：“哦，是你啊，你想买什么，自己看看吧，现在正忙。”

“呃，是这样的。”佳音飞快地瞅了一眼四周，这个空档刚好没有旁人，但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需要一些钱，我可以为您翻译一些俄文的资料，不知道您要不要试试？”

崔老板觉得甚是好笑，不过他是个厚道人，看见年轻女孩子涨得面红耳赤憋出来这样几句话，到底还是把笑忍了回去，“Правда? Кактвойрусский?（是吗，你的俄语怎么样？）”

佳音激动地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觉得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简直可爱死了，她用流利的俄语对答道：“вВашепревосходительствоможетзадатьлюбыевопросы（阁下可以随便提几个问题）。”

佳音是从“致知”里面蹦出来的，奇怪地看见大街上一辆辆军车呼啸而过，她对局势从不感兴趣，对打仗更是有着深切的厌恶，只是觉得今天的天怎么那么蓝，云怎么那么白，空气怎么那么清新，怀里揣着崔老板交给她的一叠书页简直像手握一卷飞毯，仿佛有了它就可以立刻飞进流云镇，她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儿，第一次觉得盛城也是很漂亮的。

直到走回铜尺巷，佳音才渐渐冷静下来，这所宅子里头是容不下欢声笑语的。

今日，大少爷禄云回来了，连餐桌上头的灯都似亮堂了很多。现在，佳音对于芫荽的标准已经从绝不能闻到哪怕一丁点慢慢降低为如果烧的透熟一点那也是可以被适当摄取的。

中午，她只就着凉水吃了一个馒头，确实饿坏了。挑食曾经是岑太太最为女儿操心的烦恼，每日变着花样为她准备各种琳琅满目的美食，她也只是比一只猫吃的稍微多那么一点儿。佳音暗暗叹气，强迫自己不要老是去想还在慧安的生活，强烈的对比带来的心碎只会让她什么也做不了。

“等我回去了，这不真实的一切就会结束的！”她安慰自己道。

方氏母子好像在争论什么属相问题，佳音心不在焉地抬起头，意外看见禄云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见她看过来，毫不遮掩地咧嘴一笑，“属鸡的女人和我犯冲，我喜欢属羊的女孩子。”

这个名义上的嫡兄即便是在盛城最负盛名的花花大少之中也是最臭名昭著的那一拨，瘦得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眼珠子天生白多黑少一副淫邪之相，平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当个寻香科的班头，这次消失这么久据说是因为招惹了不能招惹的女人，被方氏送出去避风头。他冲着佳音又是一笑，咧出的金牙上反射出一种寒光，齿缝间还沾着一些食物残渣。佳音赶紧低下头去，觉得既恶心又害怕，本能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邪恶的气质。

稍晚一些，桓宗堂也回来了。现在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两个姨太太被叫到方氏房里陪她打麻将，桓禄云吃完饭又出门去了，雪心嘛，即便她知道也会当作不知道的。

佳音提起裙摆溜过大厅，悄声来到桓宗堂的书房门口，突然发现这声“爸爸”自己根本叫不出口。生父在她的情感世界里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一环，尽管他已逝去多年，留给女儿的印象只能靠几张发黄的相片来维系，但佳音坚信父亲绝不应该是眼前这种肥头大耳的糟老头子，然而情势压倒一切，她还是小小声喊出一声“爸爸”，微不可闻的音量好像能减轻一点对父亲的亵渎。

女儿的这种怯弱激起了桓宗堂的一点怜惜之情，他还记得雪晴七八岁之前也是很活泼讨喜的，后来他娶了阿芳，再后来又跟另一个女人产生了爱情，这孩子就慢慢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笑着对女儿招手，“进来说话，不要站在门口。”

都说女大十八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一种错觉，现在的雪晴长得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她的皮肤白皙通透，双眼皮的轮廓愈渐妩媚，甚至嘴角还长出了一对若有若无的酒窝，但是跟阿珍也不太像，是小女孩长开了的缘故吗？

桓宗堂突然能够理解熊主任对他的提点，这样美好的女儿若由着太太把她嫁给何家那个烟鬼，那真是暴殄天物！

他站起身笑着拍拍女儿的脑袋，“爸爸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会好好劝劝太太的，她年纪大了，脾气难免左了点，你要嘴甜一些，多哄哄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钞票，数出几张塞进她的手里，在她可爱的小脸蛋上捏了一捏，“以后可不能再干傻事了哟！”

佳音尽量忽视脸蛋上的不适感，不管怎样，她现在有了六十二块钱！虽然这笔钱曾经还不够她买一个精巧的发卡，但根据预算，应该可以支撑她走到南岗。